晌午时分,阮王乘车离开了青王宫。青王也曾假意留她一行人用完午膳再走,可神色却分明透出一丝厌弃,她又怎有脸真的留下。
这个已然风烛残年、却凭着一己之力支撑偌大整个王族的老人,在踩上马车的时候,脚下一空,差点儿摔倒在地。
炽烈的阳光下,远去的车轮辚辚旋转,碾压着大块青石板铺成的长长街道。街上人来人往,马车背后迎风招展的锦绣王旗上,那个大大的“阮”字,却显的无比寂寥。
“你是收了诸葛家多少好处呢?才让你……把你的亲生奶奶我……也把生你养你的亲族,出卖的这般彻底?”车厢内,阮王靠着厢壁,微闭双目,满面颓然,看起来累的不得了。
明明早上前往青王宫的时候,她还是那般精神饱满、意气风发的。这一来一回,也就短短半日的功夫,她竟仿佛又苍老了十岁。脸上皱纹都深刻了许多,灰白面色失去光泽,甚至显出一丝大限将至的死气来。
“出卖......我没有!”阮琪琪闻言一惊,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阮王,随即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倏地黯淡下去,“怎么会!我明明......”
“你明明是想赢得这场赌斗,想为家族争取到你的小寒堂兄,想立功,对吗?彼时,诸葛家的人又恰好找上你,给了你枪机和孔雀飞仪,并许以好处——虽然我不知道是何种好处,也不想知道。”阮王依旧紧闭着双目,每说一句话,嘴里都像嚼着黄连一般,苦涩不堪。
“可你知道吗?赌斗仅仅是赌斗,就如青王所说,点到为止即可,决不可下死手。更何况你屡次用些下作手段,不但破坏了赌斗的公平,更是在青王的地盘上肆意挑战他的权威。他不杀你,已算是相当仁慈……”
“无论如何,我们阮家……都已经彻底失去小寒……失去这最后一线希望了啊!”老人长叹一声,费力地抬起头,睁开浑浊泛黄的双眼注视着阮琪琪,眼中有失望、有讽刺、有懊悔,也有疼惜,“怪我平日里太宠你,竟让你完全忘记了天高地厚。”
“今日你代表阮家出战,你的这一番所作所为,在小寒和青王眼中,等同于阮家门风败坏、族人品性不正……无德之人,怎可相助?如助虎狼,反被其食!从此,我阮氏一族必定为世人所唾弃、所孤立啊!”
“可那诸葛一族和我阮家素无恩怨,如此摆了一道,又到底是不是徽帝的意思呢?哈哈哈哈!”老人眼中含恨,笑的凄厉,“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我阮翠英!一生临了!可算是见识到了!阮家削藩之事若是真被提上政事议程,怕是青王就会率先支持,而他偏偏又是八王之首!”
“奶奶!”阮琪琪惊叫一声,声音里已然带着哭腔,紧紧抓住阮王的手。“我错了奶奶!琪琪错了!琪琪对不起你!琪琪该死!”
她刚才只想到自己会让小寒和青王厌弃,连带着家族都会在他心中留下极其不好的印象,大抵是无望再去争取他的助力了。但阮王一番抽丝剥茧,却让她惊觉自己早已被别有用心之人吃干抹净,利用个透,把最疼爱她的奶奶、以及整个阮家都推上了绝路!
诸葛一族确实是许了她莫大好处——整整八颗乙级妖丹!足够她未来受用几年,不费多大力气便可突破七门修为。
但如果她知道那只幕后黑手伸向的最终目的,她就是死!也绝对不会接受这份好处!
说到底,她还是太单纯、太年轻。朝堂政局,越是接近权利中心,便越是在阴谋的泥潭里踩的越深,她理解不了,也想不到。
“我们两个的祖孙缘分……尽了啊!阮家……容不下你了啊!”阮王嘴角抽搐着,伸出干燥无光的双手,捧起阮琪琪散发着朝气的艳丽脸庞,仔细地看了又看。
忽然嘴一咧,无声痛哭。
“不!奶奶!琪琪错了!琪琪以后再也不耍性子了!琪琪一定听你的话……奶奶你别哭了……求你别哭了…….”意识到铸成大错的阮琪琪终于再无往日骄纵,满面忏悔,也哭了出来。
她心疼地看着阮王,抬手不停地擦拭着后者老脸上纵横着的眼泪。
奶奶这么大年纪了,她为了整个家族已经操碎了心,自己怎么还可以再惹她哭?
然而,不管阮琪琪如何诚心认错、求饶,阮王的面色却是越来越坚决,已然铁了心。
她催动术力,猛地将阮琪琪一把推出车厢,大喊一声:“我也是为你好啊!快给我走吧!”
“奶奶!”飞出车厢的阮琪琪身子还在半空中,大声呼叫,神色凄楚。
夜空中的云层在月光的照映下,显出鱼鳞一般的形状,边缘被镀上一层亮银色。一只巨大的蜗牛在云层中缓慢爬行,不时露出小山一般高耸的、蓝宝石似的圆形外壳。
蜗牛壳上坐着一个身姿妙曼、穿着暴露的红衣女子,她白花花的酥胸和玉腿裸露在外,在月光下泛着美玉一般的光泽,总像是在刻意卖弄风情似的。
幕夫人。
她戴着白色面具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秋波潋滟的眼眸,长久地凝望着天上的满月,发呆似的。
在蜗牛身后,拖着一间巨大的没有车轮的红色车厢,方方正正,安安静静,乍一看跟棺材似的。
那车厢其实是一个密封着的小型结界,厢顶有镂空菱格,用于流通空气。每一面厢壁上则刻满了晦涩难懂的神秘符文,涂着发光的金色颜料,将宽敞的车厢照亮。于是能看清车厢里面塞满了男孩儿、女孩儿,从六七岁到十来岁不等,足有三四十个,一眼玩过去,全是密密匝匝、高高低低的小脑袋。此时,他们正在使劲儿叫嚷,互相推搡、扭打,那睚眦欲裂、拳脚相向的狠劲儿竟一点儿都不输成年人。
他们正在争夺满地散落的馒头。
这些孩子大多衣衫褴褛,一看就是从小吃不饱饭的穷苦孩子,或者流离失所的小乞丐。那散发着麦香的白花花的大馒头对他们来说,就是生平见过的最好的东西,值得他们豁出命去拼抢。而馒头太少,人又太多,于是这间生空间极其有限的车厢,便充分诠释了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