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长风落日

“为何而来？”

“为安定而来。”

“何为安定？”

“杜绝欲望。”

“如何杜绝欲望？”

“从此以后，不见长风与落日。”

“长风与落日本是这世间最常见的东西，连这些都看不见了，以后还能看见什么呢？”青城，不安寺的山门之下，那目光清澈如婴儿一般的老住持看着伽蓝，淡淡笑着，若慈若悲。

山门高远，风烟动色，缭绕着伽蓝的身影，倒映在老住持的眼底，影影绰绰，倏忽变幻，似乎变成了某个多年前所似曾相识的模样。

“看见本心即可。”伽蓝双手合十，容色收敛虔敬。

老主持点了点头，又抬头看了看十万穹庐、蓝天白云：“若只是心死，身在何处都是一样，岂非安定？岂是安定。”

“在老衲看来啊，这蓝天是活的，白云是活的，唯独你。心死非心空，只不过是更大愿望未了，那是更深的执着。你有佛缘，可以暂且留下来，但若说遁入空门尚且为时过早。”

“空门本就是超脱生死之地，执生或执死之人，岂不让这空门失去了意义？心死也是死。”

伽蓝一怔，又如释重负，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施礼道一声谢，随着老住持往山门内走去。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在他身后，万丈红尘都似已泛黄。

过度透支自身生命力的柳王直睡到日上三竿，还是感觉恹恹的，浑身没有力气。但一想到昏迷许久的伽蓝终于苏醒，疲倦的面容上便又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强撑着起身。

他唤奴仆来伺候自己更衣洗漱，却看见身为王宫总管的柳妈竟亲自端着毛巾和热水推门进来，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嗯？你怎么亲自来了？叫下人们来伺候不就得了？”柳王蹙眉，觉得反常。

在这柳王宫里，柳妈管着所有奴仆下人和物资开支，权利还是相当大的，一般的伺候人的琐碎事儿自然也是不用她亲力亲为的。

“殿下近日来操劳过度，奴婢想着许久未亲自伺候王爷了，又担心下人们不够周到，这才来了。”柳妈在柳王的王榻前跪下，将湿了水的棉巾拧了拧，低眉顺眼地举过头顶，“殿下......奴婢先伺候您洗脸。”

她讨好的意味实在过于明显，而这也确实是她此来的目的。

柳王目光清冷地看着她，不怒自威。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并没有伸手去接棉巾，任由她就那么举着。

终于，在柳王的威压之下，柳妈到底是承受不住，把手上棉巾慌忙丢入脸盆里，磕头如捣蒜：“王爷息怒啊！奴婢该死啊！白虎将军不知为何五更天就出了宫去，守门的侍卫拦不住！将军他......将军他到现在也没回来！更不知道去了哪里......”柳妈越说越小声，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她比谁都要清楚，伽蓝可是柳王的逆鳞！那是如何也碰不得的、不能有任何闪失的！她可是一点儿都没敢忘，当日伺候伽蓝的那些个下人，仅仅是因为多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便让一向宽仁的柳王不知怎的心性大变，竟把他们都割了舌头！

今日，她以将死之心而来，只求柳王一旦降罪不要祸及家人才好哇！

然而，出乎意料地，想象当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降临。

“你下去吧。”柳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冷冷淡淡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

“殿下......”

“这是他的心意，孤早就应该猜到才是，不管你。孤还很累，还想再睡一会儿。”

他确实还很累，强撑着起床本也就是为了去看伽蓝。现在伽蓝离开了，至少起床这件事儿暂时就没了意义。

那何不再多睡一会儿呢？睡着了，似水还长的绵绵忧思，兴许就会少一些。

“诺。”柳妈聪明地不再多说什么，利索地收拾了棉巾和脸盆退了下去。

“说到底，还是我没有啊！若我能助他恢复实力，那么......至少他也会有一个留下来的理由吧。”闭上双眼之前，柳王喃喃自语。

今日天气晴好，明媚的阳光混着浮离的尘埃，从窗户缝里一点一点地流淌进来，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优柔岁月的去与来。

沉入睡梦中的柳王时而蹙紧眉头，时而嘴角上翘。伽蓝和长信的身影交替出现在他混沌难辨的梦境里，一幕又一幕，朝夕与共，或者生离死别。

偶尔是比万丈阳光还要明朗动人的笑颜，普照着他的人间，使万物生长，一切美好的就像是世界之初；偶尔是如无边深水一般的寂寥和沉默，仿佛已成心魔一般地，使他不惜耗尽余生去追逐、去呵护。

少年如长风，少年如明月，少年如我心；

少年如来，少年如往，少年如常；

少年，如在身边。

“伽蓝......”黄昏随残阳一同跌落的时候，他发出一声幽幽长叹，醒转过来。

他缓缓爬起，双臂向后撑着身子，坐在王榻上望着透入窗户缝里的一抹余晖发呆。

那抹余晖很快退去了，就如他没有多少神采的眼眸似的。

夜，来了。

宛若秋霜一般的皎洁月色也无声地洒满人间，却不及他额前的那几缕银发苍凉惹眼。

他这才动作缓慢地从王榻上下来，披了一件金线滚边的黑色常服，又点燃一盏火光微弱的小灯，施施然走出房间。

他沿着曲折幽深的长廊，朝着柳王宫的一处极为偏僻的地方走去。不知是不是连日来为伽蓝以命续命、自损体质的缘故，原本丰神俊朗的他，整个人都显得清癯苍白了许多。缺少血色的面容在烛光的映照下，宛如冥冥绽放的素色曼陀罗，形如鬼魅的黑色身影几乎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像是怀揣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穿过一扇又一扇月门之后，他在一栋只有一层、却高达数丈的漆黑小楼前停下脚步。这栋小楼独立建筑在柳王宫的隐蔽深处，四周半人高的杂草丛生，看样子常年来无人打理，气息荒凉颓废。

小楼四角翘伸，形如某种未知的神秘鸟类展翅飞举的样子，呈现飘摇向上之势；而底座为正方形，东南西北各有一扇高门，门上用各种含义深刻的金色符文堆叠刻绘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四象神祇，在暗夜里明灭闪烁。

这竟是出自赫连王族一脉的、人界目前所能掌握的最高封印——四象神封印，与柳王宫内那座封印着七心太岁的祭坛相同！只不过，相比之下，这栋小楼封印的规模和威能要比那座祭坛小了许多。

饶是如此，也可想而知，这栋漆黑小楼里封印着的，一定是某种强大且可怕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