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然决定去找范宪。范宪仍然住在江都别院32栋,看来到目前为止没打算让步,安之然看着里面亮着的灯松了口气,心想要是范宪真的认怂跑了自己也只能灰溜溜打道回东北。
门还是那个巴西黄花梨木门,没涂也没抹,原模原样的给装了回去,安之然看了看因为上次折损的门边,不禁觉得范宪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这是要知耻而后勇么。
给安之然开门的依然是那个慈祥的保姆,上次她被范宪赶到了二楼,没瞧见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估计他打扫地上那摊血时也能猜出个大概。
屋子里头有人正在重新给溅了血的那面墙上漆,味道有点重,安之然定了定神才发现拿着抹子干的有板有眼的那人竟是范宪。
“黑帮大佬金盆洗手竟化身农民工才能维持生活!”
安之然已经想好了明天本地新闻头条,一定很劲爆。
“怎么,觉得我不能干这活儿?”范宪解下口罩,看着有些吃惊的安之然得意道:“想当年我也是工地上一把好手,可狗日的上海人黑,干活不给钱,吃都吃不饱,叫警察来了都没用,这才走了这条道。”
安之然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抽出一根特地准备的硬中华递给范宪,开门见山道:“我是来收回那天的人情的,过了这个坎,我们就两清。”
“哦?”可能是人之将死,范宪倒不排斥安之然有些过于理所当然的语气,接过烟道:“说来听听。”
安之然没想到范宪答应的这么干脆,一时间好多之前想好的措辞都没派上用场,有些懵。
“怎么,这么难以启齿?”范宪把烟点在嘴里,手上的活也没停着,边吸边吐,熟练无比。
“没,事情有些长,在想着该怎么说。”安之然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没想好该从哪里讲。
范宪抖了抖烟灰,几口下来一支烟一小半都没了,名副其实的老烟枪,含着烟含糊不清道:“不知道怎么说就从头说,我这扇墙还有不少没弄,你放心讲。”
“我是黑龙江人,地方偏,也穷,家里头给定了桩娃娃亲。”
安之然狠狠地吸了口烟,决定把这个故事留在乐城。
“我是弃婴,被爷爷采参时从山上捡回来的,当时还是冬天,你没去过东北,根本不知道有多冷。回来后镇上的大夫都说我活不成了,爷爷不信邪,用了一根九叶参王熬成汤,没敢多补,一会儿一勺,续了九个晚上我才活过来。”
“爷爷是后迁过来寨子里的异姓,但因为什么行当都会点,在那片很有威望,我六岁的时候给我指了门亲事,女方是宅子里头族长的孙女儿。穷山恶水出刁民,九十年代时候上海估计都不知道发达成什么样子了,但我们那儿娃娃亲这种封建残留还普遍的很,没谁觉得不对。”
“女孩儿长得很漂亮,从小长就漂亮,一双大眼睛亮的很,每当村里大人开玩笑说她是我媳妇时只要我在场她总是会冲过来把我一巴掌扇在地上,然后挺起胸膛傲气地宣布她没有汉子。小学时候身子弱,打不过她。”
“初中要到镇子里头的中学上,那时候爷爷身子就已经不大行了,上山采参的次数越来越少,换来的粮食自然也越来越少,我中学的学费还是她家出的,代价是到了初中不许跟任何人透露这桩婚事,十几岁的孩子懂什么,爷爷有次喝醉了拉着我的手说了一夜让我好好读书,说我戾气太重,将来后半辈子要遭殃,读书才能混条好出路,我没得选择,只能退一步。”
“讲实话我对她真的没什么非分之想,小屁孩一个,做梦想着都是啥时候能吃得上高粱大馍,那有空想这些,但毕竟年少气盛,有次和同学吹牛还是不小心说漏嘴了,后来传到她耳朵里她叫了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把我围在操场上面逼着我下跪,当然了那时候我已经会点功夫了,撂倒那几个混混没怎么费劲,接着那个周末十几个社会上的人在我回家的路上围住了我,他们有刀,我没敢反抗,被打断了两根肋骨。”
“她爷爷临终前不知怎么的竟从民政局搞到了两张结婚证,上面是我和她的名字,我现在还记得她看到那张小本本时拿着菜刀朝我冲过来的模样,当时已经高中了,无论我怎么跟她解释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她都不相信,不停地骂我是癞蛤蟆是天鹅肉,讨厌的情绪比之前更甚,原因也很简单,她那时候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是县里一个局长的公子,那个男的据说知道这件事后还嚷嚷着要废了我,不过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在爷爷的影响下我认字比一般孩子都早,可能这也是我学习比较不错的原因,高考前几门我发挥比较不错,最后一场英语考试前她来告诉我家里头打电话说我爷爷快不行了,我没多想便赶了回去。县城到我们宅子里头有二十里的山路,我跑了一个多小时赶到寨子里时爷爷正躺在家里的床上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了。原因是她的一个二流子舅舅喝醉酒骑摩托“不小心”碾到了,看到我这个时候回来爷爷猜到了事情的因果,气血攻心,去世了。”
“家里头钱都供我上学了,没下葬的费用,她的父母找到了我,给了我一笔钱,代价是签了那份离婚协议书。当时是夏天,腐烂的快,寨子里头就我们一家姓安,没人过来帮忙,当然也许是有但不敢,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再退一步,接过了那笔钱。”
“接下来的几年她去了北京上大学,我在家里头按照爷爷的遗愿替他守孝三年,然后来到乐城,不巧的是她就在隔壁上海,前天他的未婚夫到店里找我给我笔钱让我回东北,在这里碍眼。”
“我没办法,就来找你了。”
安之然一根烟灭,抬起头看向满脸不可思议的范宪和泫然欲泣的保姆,笑道:“我已经退了两次了,这次不想退。”